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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杀人事件

伊势崎九太夫某日接受了两位美女的奇怪委托——参加通灵术的实验,帮她们识破骗局。九太夫现为旅馆老板,但曾因魔术师身份而闻名。在魔术师看来,通灵术一类的东西是极其幼稚的戏法,因为在暗处操作,不过是凭借众多诀窍和机关能骗到外行的骗术。因为曾一度在热海的旅馆等处流行邀请通灵师举办实验会,九太夫跟对方较量,假称自己这是“兼具诀窍和机关的通灵术实验会”,运用魔术师自有的方法当场巧妙地表演了许多心灵现象。魔术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多观众眼前表演魔术。在他们看来,于暗处表演奇异现象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因为九太夫有这样的经历,即便有委托让其识破通灵术的骗术,他也不意外,但是以个人名义前来委托此类事情就有些让人感到奇怪了。

“您是因家人痴迷通灵术而感到困扰吗?”

“嗯,是的。父亲说想要见战死的儿子(我们的哥哥)的灵魂,某个通灵术的结果是说免不了要去趟缅甸。”

“他是在缅甸战死的吧?”

“不,父亲坚信哥哥没死,还活着。这是因为据说大约一个月前,哥哥的幽灵出现,和父亲说他与当地女子结婚,并有了两个孩子,拜托父亲多关照。父亲说哥哥患上疟疾才会如此消瘦,大概幽灵出现之时定已死去,所以想去缅甸领回孙子,跟随通灵师想要唤出哥哥的灵魂,从而知晓那个地方和女人的名字。”

“是吗?但是,通灵术暂且不论,似乎常有临终时灵魂显现的事。因此,或许您哥哥一个月前还活着,定居在缅甸。”

“或许是那样的。不过,如果他真会在弥留之际以灵魂前来告知,那么这九年里应该至少会写封信来吧。我想这或许只是父亲的梦吧。”

“原来如此,或许是错觉吧。但如果基于那样的理由,令尊想见儿子的灵魂,想知晓当地和女人的名字,想领回孙子,岂不是可怜?为了让令尊满意,悄然行事如何?”

于是,姐姐模样的女人窃笑起来。

“或许世间人情确实如此,但在我们整个家族就是荒唐。孩子出生后,父亲就放任不管,不曾有过好好照顾亲生孩子般的举动。但他却要领回缅甸的混血儿,这太滑稽了。令人不愉快吧。如果出于真心,那简直是发疯了。还是他认为缅甸的混血儿就如同饲养狮子或山猫一样不用花钱,可以随自己的心情放养?总之,这对于我们来说很不愉快。”

“请问,令尊高姓大名?”

“放高利贷的后闲仙七。父亲因冷酷无情而广为人知,对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

“那千石旅馆的掌柜‘一寸法师’[1]辰男是你们的弟弟吗?”

“不是,是我们的哥哥。那是二哥,死的是大哥。因为我们二人已经出嫁,不需要工作了,但‘一寸法师’哥哥还在那做着揽客的掌柜,最小的妹妹在做时装模特。”

姐姐苦笑着说这些话时,妹妹饶有兴致地微笑着。

听闻后闲仙七的名字,九太夫心想原来如此,若是这样,事情就讲得通了。但是,内心还是对后闲家这些奇怪的兄妹感到惊讶。最奇怪的就是四个兄妹的相貌全然不同。姐姐胜美是瓜子脸的美女,二女儿绿是圆脸的美女,无论眼睛,还是鼻子,都没有共同点。胜美樱桃小口下唇突出,绿则时而放声大笑。前几年在热海举办某选美大赛时,九太夫也去观摩了,所以认识了做时装模特的小女儿丝子,她长着像哈巴狗那样的脸——五官密密地集中在一起,并不漂亮,但却妩媚可爱。当时好像得了选美大赛的第三名。“一寸法师”辰男长着西乡隆盛[2]那紧锁眉头般的大脸,从脖子到脚的长度仅是脸长的两倍左右。他拎着客人的皮箱擦着地面走,似乎有股傻力气,双手拎几个大皮箱也不露倦容。

一般来说,大多数对他人冷酷无情的人只会与父母或子女有着很深的感情。或许只有血缘的联系才是自己的“城堡”“安居之地”。但后闲仙七却是个例外,他虽手握巨额财富,却让自己的儿子“一寸法师”做着旅馆的揽客掌柜。

二女儿绿嫁给了岸井旅馆的儿子,但因前几年热海的大火蔓延,旅馆被烧。那时绿的公公前来哀求,想借重建旅馆的资金,仙七认为放债也是买卖,所以借钱倒是可以,但要求他抵押新建的房屋,并如此这般要求对方按照规矩支付高额利息,丝毫没有要让利的意思,因此两人以争吵收场。因为胜美和绿都是罕见的美女,能够理所当然地在婆家生活,要不然定会脸上无光,难以待在婆家。仙七好像生来不知道亲戚间的交往这回事,冷血至此种程度,却还有人因此非常认可仙七这个人物。

仙七确认好众人对通灵师的评价后,决定从大和国请来通灵师吉田八十松。他名气很大,号称日本第一。因为施展通灵术需要大型道具,从遥远的大和国运送过来,通灵师的旅居费、报酬等也要花费两万多日元。如果不是高额利息而还回来的钱,仙七不会出一分钱。如今他却声称为了从缅甸找回混血儿的孙子,为了召唤儿子的灵魂,不惜花费两万多日元。他还会视情况去缅甸领回孙子。比起在产科医院让女子为其生个孙子多花几百几千倍的钱,他不惜花费巨资究竟所为何事?儿子“一寸法师”和三个女儿比别人更对此深感诧异。这也情有可原。这该不是仙七为了让其子女得不到一分钱,而想出的计谋吧?他们如此怀疑也不无道理。

“我们是没指望花父亲一分钱,但这个计谋太令人生气了。想要故意气他,揭穿通灵术的机关,抢先下手。当然父亲见哥哥灵魂之日,只有父亲自己可以见到,我们是见不到的。光凭这些,我们四兄妹不能信服。择日召开由我们兄妹主办的实验会,邀请父亲出席,此事已征得他的同意。当然,条件就是为此产生的费用、多出的旅居费肯定由我们负担,通灵师的旅费和大型道具的运费也由我们负担一半。因为是和父亲谈判,这点事还是有思想准备的,如果是为了比父亲抢先一步,我和妹夫们都很愿意出这笔钱。我们也为您准备了丰厚的酬劳,所以恳请您务必参加,拆穿通灵术的把戏。”

“是吗?那我明白了。我大概会因嘲弄对方的想法而顺便出席,有人说如果那个魔术师到场,就终止今天的实验的话。我似乎是被人厌恶了。但幸运的是,大和国的吉田八十松还没见过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日本第一,但确实是备受好评的通灵师。好吧,如您所言,我前往拆穿把戏,之后我再重现他的表演给大家看,但要是被吉田八十松察觉,他就不会登台表演了,所以为了让他不用担心魔术师伊势崎九太夫会到来,就说我是痴迷通灵术的某某,请加以斟酌地介绍。”

如此,当日九太夫也出席实验会之事就定了下来。在九太夫看来,他已经失去了识破通灵术把戏的兴趣,但是后闲仙七一家的血缘关系与金钱交织的一幕让他兴趣盎然。即便眼前的姐妹天生貌美,有些气质且温柔优雅,但是本性究竟如何?胜美言语间透露出稳重文静的格调,但所述内容太过异常,显得冷酷无情。她的心如若现出人形,或许会变为“一寸法师”那样的揽客掌柜吧。

“恕我冒昧,你们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吗?”

“看着不像是同父同母吗?”

“因为四人长相各不相同呀。”

“似乎很不像。大家也那么说。但确实是同父同母的兄妹。不同的不止长相,想法和性格也完全各异。关系也很不好,四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恨父亲。”

姐姐还没说完,妹妹就痛快地哈哈大笑个不停。九太夫自幼便做魔术的行当,别说是日本,海外也曾去过,因此不会为小事所动,但因这对姐妹而有些惊住了。和通灵术把戏一样,人的心计大都程度有限,可他却感到后闲仙七一家人的内心世界是常人无法估量的。比起通灵术的实际演出,或许目睹后闲一家人内心纠葛的机会显得更加难得。他想用多年练就的魔术师的眼力仔细观察一番。

后闲仙七竟会做出想为儿子通灵、领回缅甸孙子之事,怎么想都让人无法理解。原本仙七也没有特别优待长子,他把长子视为和“一寸法师”及女儿们一样的累赘,即便如此,还是让他上了大学。然后因为他应征入伍,仙七大为感动,并激励他说:“这是很光荣的事,也是我们家的骄傲,好好为国家奉献。”人们推测他这种心理大概源于少了一个累赘而帮了他大忙,才表现出对国家的感激之情的。除此之外,他对长子没有显现出特殊情感的事例。

因为情况如此,原本儿子的灵魂显现、见仙七一面之类的事就已令人怀疑。如果他还活着,定居缅甸是事实的话,那么他或许早就迫不及待回到日本见仙七了。仙七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他说因为身处乱世,连葬礼都没举办。当然,胜美、绿和丝子姐妹对此也都非常赞成,她们认为毫无感情表现的葬礼还是不办的好,为了体面而念诵“南无阿弥陀佛”之类的行为,反而不道德,令人作呕。只有“一寸法师”辰男流露出不满,对此有异议,可能是他和母亲感情深的缘故吧。因为在“一寸法师”招揽旅店客人,拎着大件行李而步履蹒跚之时,母亲是唯一心疼他的家人。

然而,仙七声称要领回缅甸的孙子,为了知道孙子的所在,才唤来长子的灵魂,决定从遥远的大和国请来通灵师吉田八十松,这已成事实。那么他真正的用意何在?兄妹首先这样考虑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半年前开始,仙七就有些奇怪,时常一副忧郁的表情,似乎茫然自失。他并非现在才开始忧郁的,但不会表现得精神恍惚。有时也会焦躁不安、慌慌张张。仙七不曾如此示人。

所以,定是仙七心生某种奇怪的想法,要不然难以想象他会对战死的长子有如此深的感情。他说起见到长子的幽灵、想要领回孙子,这些都是之后的事儿了,也就是说,只能认为这是他因某事心生变化而想到的借口。

然而,四兄妹并非一致反对通灵术实验。丝子哪里是反对,莫如说很期待看到唤来灵魂的表演。

“不是很有趣吗?虽不能推测出爸爸的真正用意,但如果那个冷酷无情的吝啬鬼花几百万日元,真去缅甸找孙子,也很有趣啊。我想看看那时吝啬鬼的表情。所以我想尽量唆使他,强行让他去缅甸。”

丝子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她是时装模特,即便不指望父亲的钱,也有高收入。而且她还年轻,无所顾虑。

与此相反,态度严肃的是“一寸法师”辰男。他既是现在兄妹中最年长的,也是唯一的男性,所以想当然地认定自己要继承家业。因此,他虽做着旅馆的掌柜,却没有懈怠学习和关注经济界的资讯,他看到股票交易员或银行职员的客人,就会刨根问底地询问,努力掌握经济界的真实情况。为了在父亲去世后,很快成为公司总经理而能很好地用上这些知识,他平常从不懈怠。虽然如今只是旅馆揽客的,但他内心坚信未来会成为高利贷公司的总经理。因为辰男是如此盘算的,所以如果仙七领回孙子,他必会遭受沉重打击。

“虽然缅甸不可能有哥哥的孩子,但既然老爷子那么说了,那就需要有哥哥的妻子和孩子。所以,我认为他定会从缅甸带回乡下女人和孩子,称他们为哥哥的妻子和孩子。这究竟是何用意?用一般的经商之法无法推断出老爷子的经商之法,例如,他一定要将财产过户到蒙昧无知的异国女人和孩子名下。因此,唤来灵魂之事说起来对那家伙管用,却让我们希望破灭啊。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一寸法师’,更是事态严重。我一定要拆穿通灵术的骗局。”

辰男说得唾沫飞溅,慷慨激昂,表达了坚定的决心。

虽然,胜美和绿不知道父亲的用意,但动辄自称是哥哥遗孀及孩子的缅甸人进入家中,就会给她们带来困扰。即使不过是作为父亲的工具的外国人,既然是哥哥的遗孀和孩子,就不会对自己有利。最重要的是要识破通灵术唤来灵魂的骗局,使之无效。

因此,辰男等人所托九太夫之事关系重大,特别是辰男告知确定的日期之余,顺便拜访了九太夫。

“此次真是太麻烦您了。其实今早通灵师已乘‘银河号’火车抵达。商量后决定将唤来兄长灵魂一事延后,今晚八点半开始举行实验会。就拜托您了。”

“是吗?我知道了。在哪里?”

“在父亲家。”

“那可真罕见。在同好家中姑且不论,但答应素不相识的委托人的实验时,大都在旅馆进行。把大型道具搬进家里很费事吧?”

“行李很多。通过丸通邮寄的送货上门服务,寄来一件巨大的行李。提到火车托运的行李,更是大得离奇,且他自己拎来两个大行李箱。刚才打开箱子后,就把人支开,独自一人认真地做着会场的准备,因为送货上门的行李有些延误,午后才到,所以和老爷子发生争执。今天似乎不用这件行李。可能这就是所谓的通灵术的七件行李。”

“为此才推迟见灵魂吗?”

“具体的情况,我不了解,似乎是对方和父亲多次讨论后的决定。父亲也很感兴趣,他习惯周六傍晚来热海,周一早上回东京,从周一起住在东京,唯有这次周四晚上就来到这里,周六日也不上班,住在了热海。他是个大忙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有此安排。因为母亲过世后第二天,他就回东京了。亏我还期待他多待几天。不对,肯定有非同寻常的企图。如若不然,没道理有此例外。来自缅甸的可疑家伙如果进入我家,我的前途就会变得暗淡,所以您才是我唯一的依靠。请您务必帮忙,就先拜托您了。”

辰男行过三叩九拜之礼,再三恳求后才回去。

当晚八点,胜美和绿的车去接九太夫,到达后闲仙七家一看,客厅已有两位男士先到了。一位是胜美的丈夫茂手木文次,另一位是绿的丈夫岸井友信。因为和岸井同为旅馆从业人员,九太夫在工会聚会等场合见过他,所以认识。而茂手木是住在东京的公司职员,与他是初次见面。但初见时,九太夫一惊,心想似乎见过此人。

九太夫因为职业关系,注意力、观察力、记忆力等都非常好。只要他稍有印象,哪怕只是车船同乘时见过,似乎就会记住那个人的脸、季节、地点等信息。他看了茂手木一眼,觉得在军队见过。他身材高大,足有五尺八寸,体格健壮,四方下巴,眼神锐利。

不久九太夫就清晰忆起,茂手木是他见过的少尉,是刚大学毕业的魔鬼少尉、杀人少尉。这个魔鬼少尉一旦认定对方是便衣队[3]的嫌疑人,不容分说就把对方强行带走,用他中意的腰间佩刀砍掉对方首级。

九太夫心想他作为战犯,理应被抓捕。

“我也许见过您呢。听闻您是出了名的魔鬼少尉。”

“哪里,哪有的事。我之前在国内的部队混日子。”

茂手木突然扭过头去,似乎在告诫九太夫别说无聊的话,便抽起了烟。

通灵术在二楼十五张榻榻米铺成的日式客厅举行。九太夫入座后大吃一惊。

房间里除了壁龛,全都用黑幕帘遮住,连天花板也用黑幕帘盖住。下面铺满双层地毯。

如此一来,不就可以耍任何把戏了吗?不论从天花板黑幕帘上方,还是从地毯下方,都可以穿针引线般玩弄技巧。通灵师只会在主场或同好的宅子中表演时,才如此用黑幕帘和地毯搭建一个完整的碉堡,在陌生的出差地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与其说无法实现,莫如说因为不同于主场或同好家中,在陌生的委托人家中,会担心很多装置被改动。

另一方面,如此搭建黑幕帘“碉堡”的话,就能进行很夸张的表演。例如,可以唤出幽灵,也可以使桌子或钢琴等浮在空中。但是,那些都需要相应的机关,所以一被检查就会穿帮。

房间中央有一张圆桌。然而,通灵师不是坐在那张桌子上。和壁龛并排放着一个箱子,那个箱子背面和左右两面,还有上下都围上木板,只有面向观众席的正面挂着黑幕帘。中间有把椅子。通灵师大概会坐在那把椅子上。按照惯例,一般他会坐在椅子上被捆住手脚。挣脱绳索很容易。九太夫十秒左右就能做到。圆桌上摆放着扬声器、口琴、玩偶、喇叭、茶壶和茶杯等道具。

“这个地毯也是吉田八十松先生特意带过来的吗?”

九太夫感到不可思议,便问辰男。

“不,这个地毯是我们家的。黑幕帘、箱子、椅子及桌子上的物品都是通灵师的。”

“那桌子呢?”

“那也是我家的。”

桌子侧面放着一台便携式留声机。那也是通灵师的,在表演前后用它播放音乐。

如此一来,只有中央的桌子没有机关。九太夫在通灵师出现前试了试它的重量。连力大无穷的九太夫都只能勉强用双手举起,所以常人最多只能摇摇晃晃地挪动它。

仙七和吉田八十松出场后就座。丝子紧随其后,慌忙赶到。

“哎呀,终于赶上了。最近周六很忙,到处都有男孩子来约我,哎呀呀。”

丝子哎哟一声,一屁股坐下。仔细一看,吉田八十松已经坐在箱中的椅子上,仙七用绳子捆住他的手腕,系在椅子上,没有用绳子绑住脚。

“为了慎重起见,你们过来检查下。”

听仙七这么一说,辰男和丝子站起来确认,辰男自己又在椅子上多缠了一圈。然后拉下幕帘说:

“绑得并不太紧,算了,就这样吧。”

辰男摆出一副不太信服的表情回到座位。此时仙七早已端坐在留声机前。

“表演前后要播放音乐。按照惯例,通灵师随着这个音乐慢慢进入施术状态,之后再随着音乐慢慢从施术状态中清醒。因为只有我懂得播放音乐的时机,所以由我来操作。曲子是幽默曲[4]。来人把灯关一下。请大家不要吸烟。”

为此才没有准备烟灰缸。趁着吸烟者急忙用烟盒捻灭烟火之际,丝子起身关了灯。因为仙七事先已关掉其他房间和走廊的电灯,屋内瞬间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到桌上涂有荧光涂料的道具。

“呜哦——”

听到从远山处传来类似猫头鹰的叫声。首先是吉田八十松发出的声音。紧接着留声机开始播放。音乐声有些尖锐,与此环境不太协调。

那个音乐接近尾声的瞬间,发生了令九太夫意想不到的事情。咚的一声,某个重物掉在了桌子对面。掉落的不是桌上的物品,因为桌上没有东西掉在地上还会继续移动。就像很重的铁球咚的一声掉落后继续滚动。接着不断发出令人极为不悦的巨大声响。

“叽叽叽叽叽……嘎拉嘎拉……咚咚咚……”

发出声响之物在桌子对面开始旋转。这也不是桌上的物品,且肉眼看不到。或许是某种孩子玩具之类的东西。但似乎又比玩具那金属质感的声音嘈杂几倍,这个难听的声响听起来既像怪物们的哭声,又像笑声,还像怒吼声。它就像疯了似的充斥着整个房间,响彻屋内,让人忍受不了。

“嗯。”

“哦——”

在各处有人发出呻吟,不止两三个人。听到一个人的呻吟,其他人也受影响,不由得呻吟起来。

奇怪的声音持续三四十秒后结束,此时音乐已经停止。突然口琴悬浮于空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但不是人吹奏出来的声音。因为口琴正在高出头顶处滴溜溜地到处飞舞。突然扬声器也腾空起舞,接着喇叭也飞到空中。三件道具一起眼花缭乱地旋转狂舞,随即又同时滚落到桌上。

这次笛子又飞了上去,而后空中隐约响起悲凉的笛声。不过,这也不是人吹奏出来的声音。因为笛子就像在树间乱窜的鼯鼠似的,不停地左右来回剧烈运动。接着玩偶也飞到空中,悲凉的笛声依然隐约地时响时停。两样物品立即飞上高空后落下。茶壶和茶杯也飞了上去,二者相互撞击,分离,再撞击。茶壶倾斜,将水倒入茶杯中。茶壶与茶杯的上下距离忽远忽近,旋转一圈后落到前方。

人们屏住呼吸,严阵以待,但通灵现象到此结束。人们特别期待着桌子可能马上动起来。不过那张桌子因为没有涂荧光颜料,即便动起来,也只能发出咚咚的声音。但是,因为人们都看到九太夫检查过那张桌子,所以特别期待。

然而,不论人们怎么等,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且表演结束的音乐也没有响起。终于等得不耐烦,人群中有人开始活动身体、清嗓子。此时从箱子里也传来声音:

“呜哦——”

听到那个远山处类似猫头鹰的声音,但因为没有任何事发生,接着又响起同样的声音。

“呜哦——”

似乎在催促谁播放音乐。

“总觉得很奇怪,哪位帮忙开下灯。”

九太夫用急促的声音喊道。有人起身,灯亮了。开灯的是丝子。观众席完全没有变化。只有一人离开了大家,在桌子侧面对着便携式留声机的仙七趴在地上。他的背上有东西向正上方突起,是匕首的刀柄。匕首的刀身几乎整个扎进了仙七的胸背。仙七已动弹不得。大家抱起他一看,他已经咽气。

接下来在记录在场人中的主要证词之前,先展示下当晚关于每个人位置的图解。

丝子的证词

“这把匕首眼熟吗?”

“眼熟。大概是在会客室的展示架上,和玩偶、船的模型等不值钱的东西摆在一起的。是把西洋匕首,似乎不是太贵。”

“会客室会摆放不值钱的东西吗?”

“因为是做高利贷生意的,没收他人物品时,没办法的,就会多些破烂儿。家里任何房间、壁龛的橱架和展示架上都是这些破烂儿。”

“你还记得匕首什么时候不见了吗?”

“我哪会知道这种事。”

“大家是这样坐的吧。”

“我觉得是这样的。”

“你注意到有人走向令尊吗?”

“完全没有。”

“你注意到令尊被刺吗?”

“完全没有。”

“只有你和令兄坐在后方吗?”

“哥哥当时站着。因为他坐下就看不见了。或许因为站着,在后面也没关系吧。”

九太夫的证词

吉田八十松是个高手,很有名。因为人在旅途,就事先商量说不能表演令人震惊的技艺。即便如此,他充分利用仅有的材料使表演出人意料,似乎为此煞费苦心。比如中央摆放桌子,地上铺上地毯,在侧面及天花板上挂满黑幕帘,俨然像是正要宣告“一会儿定把桌子升起来”。自地毯下面和黑幕帘上方到侧面,都事先搭建好,做足线绳机关的准备。但是,他却完全没有利用这些机关。我认为可能是他预见观众会去检查,或许他事先会从被害人那里得知我会来参观,而做了出乎意料的准备。因此,他也没有在箱子中操作机关。他很谨慎,没有使用任何从箱内通往外部的机关。所以,他只是挣脱绳索,来到前面表演杂技而已。这个杂技最初也有些出人意料,手法非常巧妙。首先,在没有涂有荧光涂料的物品中,先抛出大约四磅重的铁球和音响装置的道具。铁球落下的声音就够大了,而音响装置的嘎啦嘎啦声更让人烦躁不已。当然,铁球上绑着绳子,之后他将铁球拉到身边,把它藏到口袋或箱中。如此先吓唬一下大家,他再开始摆弄那些涂有荧光涂料的道具。什么?大家说他应该没法吹奏口琴或笛子?没道理能吹奏口琴或笛子。那他可以吹其他的口琴和笛子啊。他一直叼着这些道具。没涂荧光涂料的道具事先放在口袋里。那么,其结果就是我没能听出后闲先生遇害时发出的声音,或许他是在响起嘎啦嘎啦声时被杀害的。大家都被巨大的声音所困扰,最后到处发出叹息声和呻吟声。大概其中一个痛苦的呻吟就是被害人发出的。真是巧妙的重叠啊,真罕见。我认为可能是凶手在音乐响起的同时开始行动,他绕到被害人身后,凭借音乐声的位置瞄准目标,凶手碰巧利用了出现嘎啦嘎啦声的机会,能够很保险地达到目的。即便没有嘎啦嘎啦声,也能达到目的,但多少有些危险。通过叹息声或某种声音就可以快速判定吧。我认为因为原本距开灯前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不过,按道理讲,要平复紊乱的呼吸或其他响动,必须要费很大力气。猜测凶手是谁?我完全不清楚。我的注意力都被通灵术吸引过去了,因为吉田八十松先生费心铺设的地毯,使他即便频繁走动也不发出声音,所以更察觉不出蹑手蹑脚的凶手。如果那都能被察觉,通灵师挣脱绳索的戏法岂不是马上被看穿吗?因为观众并不能觉察出:吉田八十松先生挣脱绳索后,走到前方表演各种魔术。关于案发后每个人的举动吗?让我想想,大家都很茫然,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可疑人吧。丝子外出打电话报警,但其他人全都互相戒备。警官到之前没人离开。因为谁都不想被怀疑,没人说想出去。不知不觉中吉田八十松先生无奈地自己解开绳子走了出来。对他而言,他当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可以解开绳子,但是了解情况后,或许就不能始终端坐在箱子里了。不过,似乎杀人案与他毫无关系,他一直揉着手腕,一言不发。真是个怪人啊。他作为通灵师,技法本领的确高超。在我所见之人中,或许能称得上第一。他巧妙使用涂有荧光涂料的道具类物品,技艺精湛。他一边口中吹奏口琴,一边同时在空中灵活运用另一把口琴、扬声器和喇叭三种道具,很了不起。要是我,有信心比他完成得更好。感觉都在说戏法的话题,真不好意思。因为我只注意这个了,所以实在是无能为力。

茂手木的证词

如您所述,当日的情形是我离被害人最近,但是因为音响声音很大,加之我又完全被戏法吸引,所以完全没有留意到其他人及被害人遇刺的情况。什么?让我猜谁是凶手?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能杀害后闲先生。没有比那更合适的杀人时机了吧。那就是说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嫌疑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当然,因为我离被害人最近,即使被怀疑也无可奈何,但我没有杀害他的理由,不是吗?问题在于为何最终杀了他。这就谈不上理由、动机之类的问题了吧。什么?胜美也能意外分得四分之一的财产?不,我根本不知道。连已经嫁入别人家的女儿还能分得均等遗产呀。因为我就没想过继承之类的好事,所以完全不知道那样的新颁布的法律。什么?我的职业?我是土木建筑公司的普通职员。是社长秘书,说得难听点就是贴身保镖吧,没怎么接触法律。

吉田八十松的证词

那个人就是魔术师伊势崎九太夫吗?如此一来,我觉得说谎也没用了。他在通灵师同行间很有名。真是来了一位令我头疼的客人啊。正如他所说,我挣脱绳索后,来到前方表演杂技。于是我拿出专用的小铁球,在黑暗中进行拙劣的杂技表演。不,仅就那些还算不上通灵术。其他的表演,例如理应第二天进行的,就是召唤灵魂进行的问答,这才是通灵术的重点。什么?您让我揭秘?唯有此事请您谅解。如果让人知道了其中奥秘,那我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哎呀,这可是我的独创手法。如果被其他同业者知道就麻烦了。什么?那晚发出的嘎啦嘎啦声?那是我的新作品发出的,因为观众已经不满意惯用手法,我为了让他们大吃一惊而最近创新的。因为此次是新的委托人,我就抱着冲进敌营的心态,准备了一两个新作品,但没想到会被凶手利用啊。铁球的重量是三点五磅。什么?伊势崎先生说重约四磅?真令人惊叹啊。那不是都被看穿了吗?真是自叹弗如。不,似乎没感到凶手绕过我啊。对,我认为凶手可能不知道我的位置,所以不可能从我这里穿过去。当然,如果是伊势九太夫先生,他能做到。他似乎对我的位置了如指掌,即便在黑暗中,恐怕他连我之后的位置,接下来的移动位置都能准确判断出。但其他人就做不到了吧。哎!当日可能是我和后闲先生交谈最多,但都是聊些通灵术相关话题,自然没有提及他面临危险之类的事情,毕竟初次见面嘛。

辰男的证词

“年龄?”

“三十一岁零五个月。”

“听说你很憎恨父亲啊。”

“粗略分类,我是不喜欢他,但说‘憎恨’,有些言过其实吧?”

“意外得到几个亿日元的财产,很开心吧。”

“当然不会心情不好。”

“你赶紧从实招来!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您是说我杀的吗?如果有证据,就拿出来!”

“马上拿给你看。当时你转到哪个方向了?是丝子身后吧。”

“我没活动啊。”

“绿说注意到你好像起身离开了。”

“开玩笑吧。”

“丝子也说了同样的证词。她说似乎感到有个孩子经过她身旁。”

“她怎么能确定黑暗中发生的事?”

“你认为一片漆黑,所以就不可能暴露吧。”

“你想一下。即使不杀父亲,父亲终归要死的,那时财产不就是我的吗?有必要存心杀害他吗?”

“缅甸的孙子一回来,财产就不是你的了。”

“不就是为此举办的通灵术实验会吗?伊势崎先生说这肯定是个骗局,所以安慰我不要担心。因为我相信实验会的结果一定是父亲不会去缅甸,所以没必要杀他。说起来我是个身份卑微的揽客掌柜,但好歹有份不为生活发愁的固定工作,也多少有些存款。所以,我不必马上继承父亲的财产。只要晚年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就足够了,如今我带着这份希望,以揽客掌柜的身份过着休闲生活,反倒每天活得有价值,有干劲,心满意足。如果现在立即继承父亲的财产,反倒觉得可怕,这也不是我所期待的。”

“伊势九太夫还表扬了吉田八十松的通灵术呢,说是日本第一。他极力称赞吉田,说他有可能说中缅甸孙子的地址和名字。”

“我还是头次听说。之前我一直深信伊势崎先生能拆穿通灵术的把戏。”

“你的和服上沾有血迹啊。”

“是我抱起父亲的,所以即使沾上血迹也无可奈何啊。当时在场的众人中,当然只有我才能承担抱起父亲的责任,不是吗?”

“你有一股蛮力啊。”

“可能因为负责揽客,整年都拎着行李走。”

“那么,你可以站着用全力刺死坐着的人吧。”

“或许可以。如果我想。但是,我没杀人。因为即使我不冒险,只要等待,自然就会得到财产。”

“你以为就凭这一句话就能脱身吗?”

“事实面前,无须多言。因为我根本不必急着杀害父亲,这就是我要说的。”

“真是个顽固的家伙。今天我先让你回去,你最好这一晚好好想想。”

谷村警部的补充报告

凶器是放在后闲家会客室的匕首。在尸体旁发现了刀鞘。证物仅此一件。鉴定结果是未检出指纹。

目前的情况是,除了认定在场所有人为嫌疑人外,并未获得有力的证词。从位置关系可以判断辰男、茂手木、丝子的可能性最大,但也没证据可以断定其他四人没有作案可能。

第二天周日,众人被禁止外出,什么事都没发生。到了周一,他们被命令到后闲家集合。下午六点半便已日落西山,所以决定提前一个半小时,从七点开始当场演示前天的一幕。

每个人按顺序演示从抵达后闲家到在表演室落座的过程,但大家众说纷纭:此时去洗手间了吧?上茶了吧?是这样吗?诸如此类不同意见,所以迟迟没有定论。威严的茂手木终于怒不可遏。

“我可是上班族,把我扣留在热海,干些无聊之事,警察的做法大体而言就是乱来。使用最新的科技不就能麻利地找到物证吗?这种时候还搞类似钱形平次[5]所处时代的情景再现,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忍耐下,就今晚配合下我们的工作。明天开始你就自由了。”

警部安抚茂手木说道。

首先是观众落座。现场除了没有尸体外,全都和之前一样。吉田八十松最可怜,他和仙七的交谈地点、方式、内容及经过地点等都要还原,但因为没有对手,他只好一人分饰两角,总算来到了表演室。紧接着,丝子慌忙赶来。

“终于赶上了!太荒唐可笑了!”

她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情绪,跑来跑去。大家都穿着和那天相同或相似的衣服,茂手木和岸井都穿了西装、袜子[6],吉田八十松也是着西装、穿袜子,九太夫和辰男穿着日式短布袜,女人们自然穿着日式短布袜或袜子,没有人光着脚。

这次换警官把吉田八十松绑在椅子上,总算来到实际演示阶段,可这回八十松又生气了,他依次瞪着警官们。

“你们,为什么要站在那儿?如此一来,就没法实际演示了。请你们赶快离开吧。”

“如果警官不在场,就没有实际演示的意义了。”

“到处有那么多人,太干扰了。”

“这些警官们代替大家走向被害人方向,用心记住当时听到的声音,因为他们担负这样的职责,所以也是没办法啊。”

“可是,你们如果在我身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进行表演。因为我要抛铁球,发出嘎啦嘎啦声,向上抛各种道具,尽情挥舞。”

“你说的对,因为不需要那边的警官,所以让他们站在不打扰你的角落,我觉得聚在壁龛附近不错。”

总算准备就绪。似乎只有扮演辰男、茂手木、丝子的三名警官悄悄地走到被害人方向,他们三人身后都有警官。此外,当晚岸井、九太夫、胜美身后是没有人的,如今听大家讲话的警官坐在这里。

丝子关灯后返回座位。

“呜哦——”

八十松发出来自远方的长声嚎叫。警官中的队长似乎扮演仙七的角色,留声机响起。那之后和前天晚上一模一样。八十松的技艺果然精湛,连时间的间隔都分毫不差,让人觉得他是在同一地点,对飞舞的道具做了同样的动作。

即使做这样的表演,实际上也不过是徒劳。集中注意力在通灵术的情况,与集中注意力在其他声音的情况相比,不是差别巨大吗?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吧。即便如此,几乎听不清声音,所以这次表演的结果,只会一致加深所有人的嫌疑,而在加深某个特定人物嫌疑方面,以彻底失败告终。

说到某个特定人物,特别是扮演茂手木的警官,在响起嘎啦嘎啦声后展开行动,在响声结束前完成行动仍绰绰有余,但是他不可能预料到会与嘎啦嘎啦的响声(连九太夫也没预料到)相关,更无法预知持续响的时间。因此,将响声当作怀疑茂手木的理由则有些牵强。

表演结束后,辰男挽留各个嫌疑人。

“一起喝一杯吧。即便偷偷拿走老爷子的小钱包,大家喝一杯也无妨吧。今晚可是我们家破天荒的宴会啊。”

虽说是宴会,却绝非盛筵。只从附近的饭馆叫来些饭菜设宴款待。没人邀请警官喝酒。被列为嫌疑人,大家自然都有着无名火,且因为贸然恭维,反倒被怀疑就危险了,因此大家都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表情。

警官们仍在现场忙活了一阵,不久警察署长到来。

“啊,大家,真是辛苦了。想必大家都心中不悦,今晚就不扣留各位了。东京来的就回东京,大和来的吉田先生就回大和,各位不要有顾虑,都请回吧。现场的幕帘和道具类用品都用不着了,所以请随意打包。只有地毯还留有血迹,因为是本案的证物,所以暂时由警方保管。”

“只有地毯和桌子是我们家的。”

“是吗?那样就更方便了。里屋有两个打包好的行李,那是吉田先生未使用的道具吗?”

“那是为召来特定幽灵而特地准备的道具,其实是决定第二天晚上用的,但现在也用不上了。”

“如果没有特制道具,就无法召来幽灵了吗?通灵术中的幽灵不像是真的,似乎更像戏剧中的幽灵呢。”

“嗯,应该是那样。”

“那么,告辞。”

警官一行留下几句讽刺通灵术的话,起身离去。就警官而言,或许在心底咒骂这可恶的通灵术呢。如果没有通灵术,就不会发生如此棘手的案件了。

热衷于本行的九太夫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他面向八十松说道:

“我有事拜托吉田先生,您在通灵术方面不愧为日本第一,广受好评。老实说,我还没怎么遇见过召唤特定幽灵的表演呢。此次机缘巧合,以这样奇怪的方式拉近你我之间的距离也是有缘,可否今晚让我见识下召唤特定幽灵的通灵术?当然,我会奉上酬金。”

如此一来,丝子欣喜若狂,高兴得直拍手。

“太好了!那就请您唤出父亲的幽灵,我来问问凶手是谁。”

八十松挠着头说道:

“天那么黑,令尊也没看清凶手是谁吧。而原则上,只要我不知道凶手身份,就无法知道幽灵和犯人。哎,我向你们坦白吧,诚如刚才署长所说,那幽灵不像是真的,更像是存在于戏剧中的呢。所以,此技艺绝对不能展示给伊势崎先生。更何况,似乎说这些有些失礼,这八人中肯定有一人是真凶,虽然我还不知道是谁,但从我的角度而言,我不想展示通灵术。”

“当然,当然。本来在这样的夜晚表演通灵术也太不谨慎了。”

茂手木摇晃着巨大身体站起来,怒声喝道。丝子也发火了。

“说什么‘这样的夜晚’,是怎样的夜晚?不过是老爷子被杀害而已。我们轻松愉快,暂时不是挺美好的夜晚吗?”

“或许还真是呢。我的心情也没那么差。”绿为丝子帮腔道,随后又补充说,“我啊,那个通灵术的音乐在一片漆黑中响起时,我就想如果现在有把手枪或匕首,就杀了父亲。过了一会儿,响起嘎啦嘎啦声。我心想太讨厌了,懊恼不已,不禁发出悔恨的呻吟声。”

绿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面孔,九太夫吃了一惊。

“啊?还有那般认真的呻吟声啊?”

“是啊,我的心理作用转移到凶手身上了。就是说我是共犯了?”

“别胡说了!”

“一寸法师”站起来,气得捶胸顿足。他酒劲上来,脸色通红像酸浆[7]。他似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上蹿下跳,捶胸顿足。

或许他经常用此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丝子觉得很有趣,注视着他。

“你真是举世无双的哥哥啊。我都感到脸上有光彩。我可是在热海车站揽客的‘一寸法师’的妹妹,你们不知道吗?我时常跟孩子和朋友聊哥哥的话题,聊得畅快淋漓呢。”

“喂,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

“你走开!”

“喂,丝子!”

“干吗?你再怎么捶胸顿足,也不能长高一米吧。要想上吊,门楣还太高,真是有福啊。”

“哼!”

“一寸法师”的脸越来越红,拼命地忍耐。

“那我先告辞了。”

九太夫起身,急忙回去。

当然,九太夫绝非感到不快。他总觉得这家人完全让人恨不起来,反倒更让人有好感。即使已彻底自暴自弃,但总觉得他们很天真烂漫。

九太夫睡不着,试着推测谁是凶手。

在那种黑暗环境中,大家都可以去杀害他,且能完成这一任务。但是,即便从魔术师的角度考虑,杀人后不被任何人察觉,没有碰撞或接触地返回原位是很难的。特别是夹在两人之间位置的人更难办到。即使是从魔术师的角度来看,也很难。但电灯亮时,大家都在原位,所以夹在两人之间位置的人,特别是九太夫两侧的人似乎可以排除是凶手的嫌疑。因为实际问题摆在这,所以这两个人不可能行凶。他的两侧是岸井和胜美。

两端的茂手木、绿、丝子和辰男返回原位相对容易。不过,绿距离太远,况且还必须返回到辰男的前面。返回前面和返回后面有很大的不同。如果在后排,可以临时找准时机,想办法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因为前排的人并不会注意身后的情况。况且绿还穿着和服。从绿的位置来看,反倒从前方的角落绕过去更容易,但不懂通灵术为何物、不知其真面目的人,不可能从正在表演通灵术的台前绕过。或许她也可以排除嫌疑了。

那最后,就剩下茂手木、丝子和辰男了。丝子进出很频繁,关灯、开灯以及案发后唯一走出房间打电话报警的人,都是她。丝子约有八头身[8]的完美身材,臂力似乎也很大,所以未必就能说她无法将匕首刺进被害人体内。关灯返回时,她应该能把事先藏好的匕首带进来。她去开灯的时候,去接电话的时候,都可以藏匿证物,她是唯一有此机会的人。丝子的位置最利于杀人后返回,因为只要退回所有人身后就好,且在此期间没有任何人介入,所以可以断定她在返回过程中完全没有失手的危险。虽然丝子有可能是嫌疑人,但动机不足。

因为茂手木离被害人最近,所以比起他人往返要方便。他和岸井在会客室独处期间,或许有机会盗取匕首。因为他在战场上是个经常杀人的怪物,遇此绝佳的杀人环境将仙七一击致命,或许能让他体会到久违的快感。他的杀人动机也不足,但因为思想上有杀人倾向,所以有可能是嫌疑人。

从动机来看,辰男嫌疑最大。诚然,即使不杀父亲,他自然也会得到财产,此逻辑基本说得通,但正确的逻辑背后当然也蕴含了等量的悖论。如果不杀后闲,就担心失去财产,而这样的理由不止一两个,无数个理由就有可能衍生出此事,所以,反倒可以说辰男的话只是基本说得通,但不是正当理由。

不过问题在于,他确实有担心的理由吗?辰男和丝子同在后排,所以他的位置往返危险少,仅次于丝子。总之,后排比前排有利得多,加之后排只有他们二人,因为旁边没人,所以更有利。可以看作辰男的位置,比距离最近的茂手木更利于往返。辰男的位置虽然有些远,但也不必担心。他只需沿着黑幕帘移动就好。

如此看来,不论从动机,还是从位置判断,辰男的嫌疑最大,面对丝子的嘲笑,辰男捶胸顿足、上蹿下跳,极力克制。那么该如何解释他的表现呢?是在拼命压抑再次杀人的痛苦吗?

反倒是辰男的跺脚行为,不正体现了他怎么也杀不了人的胆小懦弱的性格吗?九太夫莫名地对辰男的跺脚行为抱有好感。他无法下结论。

就这样,来到翌日清晨。“早上好,魔术师先生。”丝子过来打招呼,“昨晚您是觉得厌烦才逃离的吗?”

“不是,哪儿的话。我反倒开始对你们一家人有好感了,对你们四兄妹啊。”

丝子痛快地点了点头。

“我也开始喜欢大叔您了,将心比心嘛。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所好吗?好比胜美姐姐喜欢那个‘杀人狂’。我呀,今天来汇报重要消息。吉田八十松这个人太讨厌了。昨晚他悄悄进入我卧室,我一脚将他踢飞,结果他又去了女佣的房间。那吵闹声惊醒了我们家的‘一米先生’,可能那位情绪激动起来,就力大无比。因为他手臂粗壮程度有如相扑选手。他将八十松击倒,我也心情痛快啊。正因为他用直拳命中其下腹,所以通灵术先生也受不了吧。”

“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吧?”

“他的拳头已经运用自如了。旅馆的掌柜掌握适当殴打醉汉的力度,这也是他们的一项重要职业技能呢。啊,我的重要汇报不是这个。女佣美祢呀,似乎回忆起这么一件事,她总觉得呢,那个没开封的行李有些奇怪,好像只有那个行李是直接送到家里的。据说美祢通知八十松君来取行李的时候,他表现得很奇怪,说‘里面装的什么呢’,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说是八十松想先打开看看,于是让美祢拿来菜刀,正要打开时,父亲勃然大怒冲出来。他气势汹汹,大声呵斥‘等一下,那是我的行李’。父亲平时再凶,也不会直接表现出如此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可是更加阴险的人。但是,据说当时他气势汹汹,夺过菜刀扔到一旁。虽然八十松君被父亲气势汹汹的样子所惊到,但他还是坚称这是寄给他的行李,而父亲明确表示无论是寄给谁的,都是自己的行李,之后叫人把它搬进了里屋。”

“那可太奇怪啦。”

“奇怪吧。还有更离奇的。今早八点左右,八十松君叫了辆车只把那件行李拿到车站运走了。醒了也不吃饭,却突然如此。那个表演现场还是原样,他却在吃过饭后不急不慢地收拾。我就在想他为什么不等都收拾好了再运走呢?我觉得似乎有隐情,所以就过来跟大叔您汇报了。”

“你提供的消息说不定很重要呢。太好了。嗯……对了,我刚才忘记了。后闲仙七先生为何想要领回缅甸的孙子?就是这个谜团,等一下。”

九太夫不禁喜笑颜开。

“丝子小姐,请稍等。我要想一会儿。不过,我会抓紧想的。因为不赶紧的话,就来不及了。这期间能请您去趟警察署吗?要赶紧扣住那件行李。我理顺思路后再告诉您原因。或许我的推断是错误的,但……不,不会错的,理应如此。丝子小姐,快,快去!”

“好的,我马上去。”

丝子十万火急地离开了。或许警察也觉得只是暂时扣留一件要寄出的行李,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毕竟是涉及重大案件的物证,所以如九太夫所愿,扣押了那件行李。

这时,九太夫到访警察署。

“我认为案件总算告破了。至少确认下行李箱装的东西便可知道。先让我喝杯茶吧。”

五小时后,吉田八十松作为杀害仙七的凶手被逮捕,进了拘留所。

九太夫在自己的旅馆大厅,面对丝子和辰男,一边小口喝着咖啡,一边心情愉悦地夸耀着自己。

“你们四位都说过吧,你们想知道父亲打算叫来缅甸孙子的真正意图。至少在表演前,那应该是你们最关心的事情。但是呢,发生杀人事件后,你们就突然忘了这件事,这也情有可原。因为一旦当事人被杀,他的意图也同样被抹杀,之前的问题已不再是问题。我亦是如此,在今早听丝子小姐汇报前,我也不曾记起此事。然而,我听完丝子小姐的汇报后,顿时恍然大悟。或许缅甸孙子的秘密就在于此。之后我想了想,于是很多事都清楚表明与此事相关。首先,令尊经常周六傍晚来,周一早上回东京,但只有这次是周四傍晚来,周五周六都没外出吧。为了等着观看定在周六周日的通灵术表演,也没必要周四就来吧。无论内心怎么紧张,连小孩子都不会如此着急。也就是说因为他要等行李。但行李是寄给吉田八十松的,所以他想趁八十松不知道的时候处理这件行李。因此,他盼望已久。其次,八十松的行李办理了火车托运,已经到达。然而,另一件是寄到家里,由后闲仙七转交吉田八十松,寄件人也是八十松。同一个人寄送的东西,一个是寄到家里,一个是火车托运,这就很奇怪。而丝子小姐的汇报彻底帮我解开了这个谜。她说令尊大叫‘那是我的行李’,他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八十松在收到行李时,不是很好奇这是什么行李吗?他当然会感到奇怪,因为这不是他的行李。”

“那么,是父亲的行李吧。”

“当然,也就是说将这件行李从大和运到热海,就是‘寻找缅甸孙子’的秘密。怎么才能将这件大行李运到热海而不被人怀疑呢?比起在热海站,从大和发送行李更成问题。因为如果从大和运送大件行李,就有可能被人怀疑。因此,他就想出了一个移动大型行李而不被怀疑的方法,那就是缅甸孙子的秘密。因为通灵师每次出差,通常都要携带大型行李,且大和有吉田八十松这位广受好评的通灵师。当令尊知道此事后,一定是喜出望外了吧。于是,他左思右想,找到了应该立即请来通灵师的理由,他先到处宣扬本该战死的长子化作幽灵出现的故事。虽然和幽灵聊了很多,但唯独忘记问孙子、女人的名字和地址。所以令尊就拜托通灵师,说需要请他来揭示幽灵的启示,这才终于进入到邀请通灵师的阶段。令尊和大和的吉田八十松通过书信往来确定了日期。于是,他急忙赶到大和收拾那件大型行李,从大和以吉田八十松的名义寄给热海的吉田八十松。如果是吉田八十松的大型行李,在那个地方就不担心被谁怀疑了。因为送货到家,比起火车托运更慢,虽然很早就寄出,但在周六中午左右才送达,也就是在吉田八十松来热海之后。这就失策了。但行李终归到了,令尊气势汹汹地怒斥八十松,抢夺行李后搬进了里屋,因此,到此为止,‘寻找缅甸孙子’这件事的作用就结束了。所以,他才会推迟‘寻找缅甸孙子’一事,而以悠然自得的心情先行举办实验会。如果‘寻找缅甸孙子’一事具有重大意义,无论什么情况,不是都应该先唤来在缅甸的儿子的幽灵吗?他之所以延后唤来幽灵一事,是因为此事已经达到了应有的效果。令尊很是悠然自得,竟然先期待实验会,但他不知道此时已出现了一位难以对付的劲敌吧。”

“八十松为何要杀害父亲呢?”

辰男关心地问道。

“这个嘛,因为吉田八十松品性卑劣。他被令尊怒气冲冲地呵斥,行李也被夺走,之后或许他想了很多。行李的确不是自己寄的,即便从送货到家这一方法来看,他也不认为是自己的家人寄的。况且自己的家人也没理由寄送吧。于是他就想到那件行李可能是后闲先生的。且后闲先生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寄送,而是以吉田八十松的名义寄给吉田八十松。这里面应该有很重要的内情。因为八十松这家伙很会动坏脑筋,所以能猜出个大概。起码有可能是不能以本人名义寄送的某种物品。因为通灵师可以寄送大型道具而不被人怀疑,所以定是找此机会下手。箱子所装之物可是天下闻名的放高利贷者的秘密行李,所以定是来历不明的贵重物品。既然他如此煞费苦心地寄来,里面一定装着极其贵重的某种物品。或许能如此断定。因为八十松看到搬进里屋的行李还没开封,仍旧保持原样,就想着要夺走。方法很简单,只要杀死令尊就好。如此保密之物,所以不可能有很多人知道这件行李。表面上那是吉田八十松寄给自己的行李,只要杀了令尊,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只要说里面放了明天的实验道具,但因为已经用不着了,从车站寄出就好。因此,当日的实验主要是为了方便杀害令尊而特意准备的道具。八十松在地面铺了两层地毯,就是为了盖住脚步声。他从带来的唱片中选择了音调最高的幽默曲,设置好铁球和嘎啦嘎啦声,再拜托令尊来播放唱片,他做了凶杀的万全准备。这家伙能够自由地四处走动,当他来到令尊身边时,让铁球和嘎啦嘎啦声出现于中央,就可以完美地掩饰自己的位置,所以令尊难逃此劫。嘎啦嘎啦声响起,他以唱片声音为目标绕到令尊身后,凭借气息准确确定目标,一刀刺死。只有八十松知道嘎啦嘎啦声会持续很久,所以他才能很从容地确定目标后作案啊。他将刀鞘丢在尸体旁,之后只需在黑暗中表演熟练的杂技就好。大概如此精明的八十松自恃作案成功,竟然去袭击丝子小姐和女佣,结果被打,却还是急着寄送那件行李,正是这些错事才导致他被怀疑。如果没有这些疏忽,这家伙就不会被抓吧。而代替他被抓的或许是辰男君呢。真是太危险了。因为连我也曾一度认为凶手就是辰男。”

“那么,那件行李里到底装着什么啊?”

“啊,是这么一回事。战争结束前后,令尊好像在大和吧。”

“对,因为京都、奈良没被烧毁,他就在那边做生意。”

“据说他在大和盗取了来自中国的古佛像。有人从中国带回了这件珍品,据说此绝品即便在中国,应该也称得上是国宝中的国宝。这尊佛像啊,头部、项链、手镯、眼部、乳房及脚镯等都嵌有古今无双的宝石,据说或许时值几十亿日元,总之价值无法预估。那可是等身大小、约六尺高的佛像啊。”

九太夫叹了口气,丝子则放声大笑:

“竟然盗走佛像,爸爸也太厉害了吧。他真是个令人惊愕的假诗人!”

她说完后吐了吐舌头。

注释

[1]一寸法师,日本民间故事《一寸法师》中的主人公。此处指人物身材矮小却力大无比。

[2]西乡隆盛(1828—1877),日本近代政治家。在江户末期领导萨摩藩的倒幕运动。

[3]便衣队,指身着当地普通民众衣服,与敌军进行渗透、破坏和攻击的部队。——编者注

[4]幽默曲,一种风趣幽默或表现快乐的器乐曲,流行于19世纪。——编者注

[5]钱形平次,日本作家野村胡堂的侦探小说《钱形平次捕物控》中的主人公。小说以日本江户时代为背景讲述了侦探钱形平次的破案故事。主人公破案主要以情景再现为主要手段。——编者注

[6]日语中的袜子主要指在穿鞋时直接穿在脚上的用物,如短袜、长筒袜等。日式短布袜是脚上穿的一种布制袋形袜子,大脚趾与其他四个脚趾分为两部分,将脚后跟的上部用搭扣固定住。

[7]酸浆,又名灯笼果、挂金灯。一种草本植物,其果实成熟时呈橙红或火红色,可食用。——编者注

[8]八头身,指头高与身高的比例为1比8的体形。——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