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无影犯人

选举杀人事件

三高木材厂的门口处张贴着“选举期间停业”的通知。也许作为候选人的老板贴张通知就觉得完事了,但却苦了员工。附近有传言说:“算上小伙计之类的员工,也有七八个呢。因为大家都全力投入到选举活动中,即便工厂停业也忙得不可开交。”老板三高吉太郎这个人,是战后来到这座城市的,他靠制造电冰箱发家。如今他招来木匠制作木质家具类产品,在这一带很会赚钱。但是,邻居却议论他此次参选是白费力气。

如果当选众议院议员,也许会很赚钱,但仅是候选人,就不可能赚到钱。或许这是他宣传自家商铺的手段,但对于制造电冰箱和衣橱这样的生意,可能起不到作用。

“总之,他是个政治狂热者吧。”

任何人都会这么想,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寒吉就住在这附近,无意间听到这个传闻,报社记者的直觉告诉他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然而,像三高吉太郎这般名不见经传且无权无势的候选人,又会有什么内幕呢?有候选人为了分散他人的选票而参选,但是既然要争夺他人的选票,必须要有相应的影响力和实力。而三高吉太郎却不具备上述条件。或许他最多获得一百票就很不错了。

“但是,人不做无理由之事。即便他是个疯子。”

寒吉灵光一闪,想起某本心理学书上如此写道。

“会不会是法西斯?”

大街小巷里难免存在着道貌岸然的忧国之士。有时直到他演讲,周围人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就好像直到隔壁的疯子发作才会被人发现一样。

不过,恰巧下班途中,寒吉在车站前听到他的演讲,感到确实很稀奇古怪。

“鄙人是此次参选的三高吉太郎,三高吉太郎。(前后左右问候)请仔——细看清这张脸。这就是三高吉太郎。(有人说他是美男子)不,我不是美男子。(有人说不要谦虚)我很了解自己,长相和头脑都是个粗人才有的。(人们哈哈大笑)即便鄙人当选众议院议员,日本的政局也不会发生变化。(有人说那是当然。人们笑得更起劲)鄙人反对重整军备,日本如果重整军备,国将不复。首先保证国民的生活稳定……”总之,就是竭尽阐明报纸上最经常被人看到的反对重新军备要旨。没有任何新意,也不过激。而且,口才极不出众。

“为什么参选呢?”

寒吉实在费解,于是他想直接问问本人。这就是报社记者的坏习惯。即使直接问本人,也不可能听到真心话。更何况如果内有隐情,非但不会说出心里话,更担心对方玩弄骗术而使自己陷入圈套。要知道真心话就得用迂回的方式。虽然深知这些,但记者的本能还是驱使他想稍稍见见当事人。

寒吉在夜里拜访了三高木材厂。一位四十岁上下、面相不善的男人前来开门。他接过寒吉的名片。

“哦,报社记者?居然是报社记者?啊哈哈。报纸?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他那疯狂的笑声似乎停不下来。那笑声指引着寒吉,即使在里屋向主人介绍完寒吉,笑声也没能结束。三高厌恶地皱着眉,但并没有制止这笑声。看起来他在选举期间凡事都要特别忍耐。

“我过来问问您参选的感想。”

“您尽管问。”虽然三高如候选人般面面俱到,但的确很外行。正因如此,印象还不错。

“您是初次参选吗?”

“是的。”

“为什么之前没参选呢?”

“这个嘛,总之,这是鄙人的爱好。鄙人赚了不少钱,那才是参选的本源。或许从政是有钱人的爱好。邻居们都为我担心,但恕我直言,因为是爱好,所以没关系。请不要顾及我,让鄙人达成夙愿。”

“您说的夙愿是?”

“爱好。满足爱好。”

“请问,您平时就有自称‘鄙人’的习惯吗?”三高似乎吃了一惊,转眼间脸红了起来。

“抱歉,平时自称‘我’……”傻笑的男人在房间角落听罢,这次更是窃笑起来,因此寒吉觉得三高有些可怜。

“您作为无党派人士参选,会支持哪个政党呢?”

“自由党吧。思想大体相同。不过,他们应该更体恤中小工商业者。那是鄙人极其不满之处,也是鄙人的主张所在……”

因为变成了演讲口吻,寒吉为了岔开话题大声提问。

“您崇拜的人是?”

“崇拜的人?”

“或者说崇拜的前辈,政坛的前辈?”

“没有崇拜的前辈。鄙人特立独行,一贯如此。”三高用力说道。他身旁摆着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集。这书和他完全不搭。

“那本书是谁在读?”

“这本吗?啊,这是鄙人读的书。”

三高说完又从膝盖下方拿出两三本书给寒吉看,是太宰治的书。

“有趣吗?”

“有趣,令人发笑。”

“很好笑吗?”

“当然好笑。这类书有些难懂。”

他说着,又取出一本岩波文库本[1]。寒吉接过来一看是北村透谷[2]的。

“您的学历是?”

“初中辍学。鄙人经常读书。但近些年没读。”

“您不是在读吗?”

他没有回答。似乎有些疲惫。

“您认为自己能得多少票?”

寒吉问道,但三高闪现出忧郁的眼神,转而避开了,也没有回答此问题。这忧郁的眼神似乎能让人窥探到他的真心。

“这是真心的。”

寒吉记住了这个眼神。三高其他的话语,都是演戏之词。就如“鄙人”这一勉强又令人拘谨的用词一般。

“总之,有内幕。”寒吉下定决心要找出真相。

又到了休息日,寒吉从早晨就严阵以待,尾随三高吉太郎的卡车。他打算仔细看清三高在何地做何事,于是央求部长借了社里的一辆汽车。在何地做何事?见了何人?发生了何事?他的想法遭到部长嘲笑。

“你说有内幕,那预计能发生什么事?”

“例如走私,或是国际间谍……”

“喂,寒吉君,选举特别引人注目。有人在监视,看他是否有违反选举的行为。那个监视并非只能看到违反选举的行为。你认为有罪犯故意利用这种监视严密的选举实施犯罪吗?不过嘛,既然你胸怀大志,就做做看吧,也是一种学习。”

部长出于照顾把车借给寒吉。如果没有任何发现,他就无颜见同事了。

三高的卡车驶入红线区域[3],他在红灯区的十字路口开始演讲。“太好了!”寒吉内心雀跃。

对着妓女演讲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大体而言,这些人流动性强,且很多人没有迁出证明,大多没有选举权。即便拥有选举权,也不可能专程来投票。如果她们来投票,也大多会投给当地的大人物,所以预计选票会集中在这些人身上。如果候选人和大人物没有关系,即便在此演讲,也是徒劳。即便是再外行的候选人,这点常识还是应该知道的。

“为什么在此演讲呢?”

背后必有缘由。寒吉隐藏好汽车靠近他,一探究竟。

三高如往常一般先向四周致意,他从反对重整军备论说起。近来的行情决定了在红线区域的顾客中外国士兵最受优待。因为战争才有的当吉普女郎这个赚钱行当,即使对她们主张反对重整军备也无济于事吧。或许也不是这个缘故,反正没人听他的演讲。因此,情况一目了然,再无其他。对方没有任何变化,但寒吉却很忙。

“喂,去玩玩呀?”

“正在工作呢!”

“在干吗?你是土匪?”

“幽会呢!”

“有我你还幽会啊,哎呀,我可不答应啊。”

吉普女郎拽住寒吉的手脚,将他拉进屋来。寒吉拼命甩开她们,跑了出来。但在下一个藏身处,他又被拉拽。无论在哪藏身,一定会被骚扰。因此监视很不到位,据他所见什么都没发生,三高的演讲就结束了。

后来三高的卡车停靠在赏花胜地。这天晴朗无云,温暖宜人,赏花之人众多。因为三高在人们赏花兴起时开始了演讲,所以很辛苦。

他不懂得顺应场地的变化。即便在毫无人影的红灯区也是致意四周,所以演讲越发刻板俗套。

“鄙人是此次参选的三高吉太郎,三高吉太郎。请仔——细看清这张脸。这就是三高吉太郎。”

因为如往常般开始演讲,不太感兴趣的赏花客也哄堂大笑,出乎意料地聚集了很多人,虽然心存感激,但他们都喝了酒,喝倒彩很是吵闹。就连平常在别处演讲时不会被喝倒彩之处,如今也从四面八方传播开来,场面很壮观。最大声喝倒彩的是戴着玩具发髻的醉汉。但仔细一看,他就是前几天晚上寒吉拜访时,领他进门的那位——那个傻笑着、相貌凶恶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寒吉心想:这么看来,他就是托儿吧。

原来如此,他的性格确实适合做托儿。他先来到赏花地扮作醉汉,感觉确实很入戏。但三高似乎真醉了,只是任由大家喝倒彩或插科打诨,自己却一句拉票的话都没有。不过,或许那是适时而动。在醉酒听众密集的人群中,如果还认真地拉票,不但更加被嗤笑,还会当众出丑吧。总之,即便被大声嘲笑,但听众乐在其中才最重要。

“请大家给三高吉太郎投上公正的一票,拜托给三高吉太郎投票。”

三高大喊着结束演讲,观众群里有人哈哈大笑,也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竟获得了一些声援。

“好!别担心,我投你。”

“我说,这是哪个区啊?”

三高的卡车缓缓地驶过赏樱大道,然后停了下来。于是三高摘下候选人绶带,被竞选工作人员包围,回到赏花的人群中。随后他们也在花下开始喝酒。

“从未听闻过候选人赏花啊,这位候选人越发古怪了。”

寒吉也很惊讶。他提着便当,却没准备酒。这是当然,因为他是打算过来工作的。但三高一行人却早就准备了几瓶酒。因为先到的托儿事先在这里布置,定是为了在此饮酒而备下了酒。

“看来计划得很周全啊。如此说来,或许做了更周密的准备。愈发有趣了。”

寒吉想三高可能是和秘密见面的某人来这掩人耳目的赏花酒宴上会合的。

不过,最后和他会合的只有那个面相不善的托儿。很快这一行人似乎已大醉,伙伴间开始争吵。

寒吉为了不被发现,故意远远地监视三高,所以争吵的原因不得而知。突然两人互殴起来。扭打的一方是托儿。据寒吉观察,被打的是托儿。打人方是竞选工作人员,不是三高。寒吉赶去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互殴结束了。托儿抖落身上的尘土正要起身离去。他再次放声大笑着离开。

伙伴们围着一位大哭之人。哭的人正是三高。随即有人从两侧架起三高,把他带回选举卡车处。似乎没人注意到那个哭泣的男人就是发表演讲的候选人。毕竟哪里都有打架,哭泣的男人也不止他一个。形形色色的醉汉把这里搞得十分混乱。

三高一行乘卡车而去,而托儿也消失了。

三高的卡车径直返回自己的家。因为不能醉醺醺地发表选举演讲,这一天的工作似乎到此结束。

因为三高哭着被带走的时候,寒吉就直接感受到就此结束了,他便冒冒失失地紧跟其后,听听三高在哭喊什么。三高的喊叫确实悲痛且令人感到痛快,以至于令人捧腹。

“啊!真无情。啊……”

他像个撒娇任性的孩子,胡乱地舞动着手脚哭喊道:

“别放开我!啊!真无情。啊……”

随后他就被抬进卡车里。

“哎!”

寒吉不禁发出感叹,产生了挫败感。

“把鄙人说成什么样了!”不必说,三高之后又喝起了闷酒。

翌日,寒吉很晚才去上班,他路过三高家时,看到三高的卡车载着他正要出发,家人送至路口。貌似夫人模样的妇人出人意料地年轻,她看上去善良,还有些可爱。当时她正背着婴儿。

女人挥动着婴儿的手说:“爸爸,加油!”卡车开走了。看到此景,寒吉不由得心生变化,他还不甘心。

“对了,还没问其夫人。疏忽了。报社记者的足迹必须追遍天下事。”于是,他逮住夫人,并获许进行短暂的提问。

“昨天您丈夫是喝醉回来的吧。”

“是的,明明平时不喝酒的。”

“啊?他平时不喝酒吗?”

“大概从选举前开始偶尔喝了。但是,从没那样烂醉过。”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呀。是不是选举不顺利啊,他毕竟是候选人嘛。”

“夫人您反对他参选吗?好像别家不是这样的。”

“当选人的家庭当然不同啦。因为我们家只是花费巨资,太愚蠢了。喝喝闷酒就去参选,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您丈夫昨天喝的是闷酒?”

“是吧。即便是我,也想喝闷酒了。”

“为什么参选呢?”

“我也想知道啊。”

“他有说过什么吧?特别是在喝闷酒大醉的时候。”

“绝对没说啊。因为他一旦决定做什么,就不会安分,不管怎样,都会固执到底。或许有隐情吧,但也不坦率地和我说。”

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寒吉却欣喜若狂。还是有内情,这个秘密连夫人也不告诉。尚未败选,三高就喝起来闷酒。如果此事不可疑,那天下就没有怪事了。不过,不能急于求成。因为夫人不知道秘密,不急于过多地打探,先抓住夫人的心。

“您很担心吧。但或许三高先生想拼命达成夙愿,所以您也尽可能安慰、鼓励他吧。”

“我也打算这样做。而且,为了他获得更多的选票票数而暗中使力。”

“啊?这可不行啊。您暗中活动是违反选举法的。”

即便被寒吉这么说,她还是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或许是因为她远离“违反选举法”这一词语,过着不谙世故的生活的缘故。或许她没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看似善良,却不怎么看报纸。因此,寒吉为她费力地说明违反选举相关事宜时,夫人似乎只是理解了他的好心,微笑着说:

“谢谢您。但我暗中做的只是拜神啊。”

她始终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寒吉随后来到社里向部长汇报。

“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啊?”

“不清楚。但大概是因为那个托儿不认真做自己的工作,才被扇耳光吧。他肯定是一喝酒就闹事的那种人。”

“那不是都没有可疑之处吗?”

“连参选的秘密都不告诉老婆,这个算吗?”

“傻瓜,因为本来就没有秘密。”

“原来如此。”

“不过,或许可以写成报道。就试着写写《赏花饮酒的候选人》。”

“还是算了吧。我可不能为了写这事白白浪费一天。您就瞧好吧!”

“哎哟,还不死心啊?”

“当然不能放弃。这是盯准狡兔的狐狸——寒吉的第六感,没有不准过。”

“太多次了。”

“您说得对!”寒吉说完就沉溺在弹珠机[4]游戏里,花了半天来排遣郁闷。

寒吉有认真记笔记的习惯。社会部记者的眼睛不应看漏任何事,因这一戒律使然,只要有空,他便会拿出笔记,锻炼眼力。

“就是它!观察对方的窘态!”

寒吉的笔记上写着“忧郁的眼神,这是唯一能窥视他真心话的方法”。寒吉如获至宝。既然能捕捉到这个眼神,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但是,此后他再无灵感涌现。

“还是觉得打架很奇怪。他去红灯区做演讲的大胆行为,也非等闲之辈能做到。如此看来,凡事都很奇怪。好,我就每天早晨去拜访夫人。她胖乎乎的,很可爱。我每天早晨去拜访,这可太机智了。”

寒吉努力发现可疑之处,他决定在上班途中,每天早晨不忘拜访胖乎乎的夫人。把通过弹珠机赚取的奶糖等奖品作为小礼物,拉近与她的距离。

如此一来,和胖乎乎的夫人关系好到可推心置腹,但与这种交情相较,参选的秘密却越发被淡化。因为随着关系融洽,夫人不再显现出担心的样子。因为结果演变为她会走嘴说些胡话:“如果老公成为代议士,我该怎么办呢?那我是代议士夫人了吧。”

“这女人真是大傻瓜啊!”

寒吉叹息道,虽然不同于自己的真正目的,但每天早晨拜访可爱的女人也是一种乐趣,他变得很没出息。

不久选举结束了。三高吉太郎获得一百三十二票。选票过百应该是了不起的成绩了。选举也算顺利落下帷幕。

这时却发生了无头尸事件,尸体在小学的屋檐下被发现。那所小学就在三高木材厂的后面。尸体的身份尚不明确。

在此事件发生的同时,寒吉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奇怪的不安。不知为何,他感觉此事似乎与三高有关。三高木材厂恢复营业,但是仔细观察,却到处不见那个相貌凶恶的托儿的身影。尸体已快要腐烂,据说大约两周前死亡。正是赏花时被杀害。如此说来,寒吉赏花后就没见过托儿。当然,也因为自那以后,三高的卡车一出门,他便去拜访留守家中的夫人,这也导致了很少见到竞选工作人员。

然而,倘若那个男性托儿下落不明,似乎应该有人慌乱,但并没有。寒吉若无其事地走进三高木材厂,询问了工作中的男子。

“因为选举,员工没减少吗?”

“没减少。还是老样子。”

“四十岁左右且面相不善的男人不在吗?”

“四十岁左右?那是这里的头儿吧。”

“不是头儿。”

“我们有四十岁左右的工匠吗?这里一直都是年轻人啊。”

“选举的时候不是在吗?”

“选举的时候停业了。”

“那人在做选举的工作。”

“选举的时候,有很多人来帮忙。”

“赏花演讲的时候,有个男性托儿吧。”

“谁知道那事?选举之类的话题都很无聊,别提了!”

对方很生气。看上去他没有故意隐瞒,但总体来说,他好像不想聊选举的话题。不过,似乎是因为选举得票太少,传出去不好听的缘故。还有可能提及选举,似乎会引发对方轻蔑情绪之类的偏见。

此外,还有一个方法,就是从胖乎乎的夫人那里打探,感觉选举结束,就没理由请求见面了,因此没有了登门的勇气。休息日,在街上蹲守半天,终于抓住了夫人外出购物的机会。

“选举的时候,我借给三高先生的一位工作人员一些东西,那个人不在吗?”

“如果是选举工作人员,应该全都在。因为是员工。”

“但不在啊。”

“不可能,因为没人辞职。”

“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我初次去您家的时候,是他出来领路的。”

“有这样的人?”

“有啊,不是有个男人像疯子般哄笑吗?”

“哦,哦,江村啊。他不是员工,也不是我们家人,更不是选举的工作人员。他偶尔过来帮忙,但偷了钱后就再没来过。”

“他偷了您家的钱吗?”

“是的,他偷了大约十万日元的选举经费。因为事到如今,传出去名声不好,就没有声张,他真是太过分了。”

“大约什么时候偷的?”

“记不清了,他一旦借钱就不还。我家会想办法还你的,你也和我丈夫说说吧。”

“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就是见到了夫人,才想着问问。他是什么人?那个面相不善的男人。”

“好像是旧相识。我们结婚前就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朋友,但他是个坏人。我丈夫在认识我之前就和他是朋友,总感觉是个无法信赖的讨厌家伙。拜他所赐,看起来连我丈夫都不信任他。”

“那么讨厌吗?”

“我的直觉。不过,我的家人、员工都很讨厌江村。据说好像是他唆使我丈夫参选的。”

“可是,他既不是选举的参谋,也不是秘书长吧。”

“那是因为坏人不想在外面露头。结果却偷钱跑了。”

“不过,区区十万日元而已。”

“不是巨款吗?”

“在选举经费中,是微不足道的钱啊。即便是您家,也花了一两百万日元了吧。”

三高夫人说到底还是害怕违反选举法,此时不回答为妙。

“并不是想要回借给他的东西,请让我见见您丈夫。”

“快请吧。哪怕是别人做的事,只要和我丈夫有关,他都会处理妥当的。”

寒吉故意隔了三四天,这天他吃过晚饭后,身着和服轻松地去拜访三高。

三高一见到他就问:“听说江村从你那借了东西没还。”

“不,那件事就不提了。倒是听说您蒙受了巨大损失。”

“没有,这也是选举经费的一部分。如此想来,就没关系。我已经不愿再想选举的事情了。”

夫人接着说道:

“四五天前,我丈夫把选举用的东西都烧了。因为店里的年轻人都很烦闷,把东西全烧了,乱成一团。他们兴高采烈地把选举事务所使用的桌椅也烧了。也是因为这些是家里多余的物品,所以他们才满不在乎地烧掉。”

寒吉大吃一惊。自不必说,销毁罪证的最好办法就是烧毁它。

不过,说起四五天前,确实日子过得飞快。距发现某人的尸体已过了十天。如果为了隐瞒罪行,应该更早烧毁。寒吉环视屋内,已不见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的书,全是通俗的杂志。

“您不再读芥川和太宰的书了?”

夫人听完答道:“那些也都烧了。”

三高发出呵呵无气力的笑声,是苦笑吧。

“奇怪的书,还是没有的好。都是些平时不看的书。”

“只在选举的时候读吗?”

“从选举前开始痴迷,说是一些自杀作家的小说,很无趣。不过,唯有此书,我也想之后读读,就是《悲惨世界》[5]。”

“《悲惨世界》?”

“就是冉·阿让[6]啊。因为我结婚前就听说过这本书。”

寒吉顿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啊!真无情。”不是三高喝醉大哭时说的话吗?也许当时他酒后不记得了,现在也一如当日,只是微微苦笑。

“看来当时的话有深刻含义啊。”寒吉意识到这点,已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告辞后急忙返回自己家中,打开笔记。

笔记上记着三高当时说的话:

“啊!真无情。啊……”

三高当时大哭,又大喊:

“别放开我!啊!真无情。啊……”

笔记本上记录着:三高挥手跺脚不停乱动,他又哭喊起来。仅此而已。

仅凭这些,并不能让人认为其中有隐情。因为寒吉有速记的本领,记录的词汇应该是准确的。

“总感觉有些奇怪,三高可能读过《悲惨世界》,但这和芥川、太宰有什么关系呢?胖乎乎的夫人说他读自杀作家的小说,那其他的小说也是自杀作家的小说吗?”

寒吉看笔记后发现,三高说过只有北村透谷很难懂,之后还展示给他看。查阅后发现北村透谷也是一个明治初年的自杀作家,也是自杀作家的鼻祖。[7]

然而,《悲惨世界》的作者维克多·雨果没有自杀。查阅百科辞典,了解到他不仅是文豪,而且是担任过法国的内阁总理大臣的政治家。

“这也许是三高热衷政治的根源。但是,在他的选举演讲中没有提及维克多·雨果和冉·阿让啊!芥川和太宰也未被提及,并没有文学方面的表达。他从那些书中学到的东西,连一句都没用上。”总觉得不可思议。哭喊着“啊!真无情”,这并不会让人觉得只是醉汉的胡话。平时只看通俗杂志的男人,突然阅读《悲惨世界》、芥川和太宰的书,这绝非寻常之事。

至于岩波文库的北村透谷的书,报社记者的寒吉也只能勉强记住作者的名字,于他而言,不过是位已故作家,甚至不知道北村是自杀身亡的。如果没有什么重大理由,三高不可能备齐那些书。

“这些东西方文学书里也许存在着贯穿前后的共性,找到共性或许就能揭开谜底。鄙人对文学的理解很肤浅。对了,问问巨势博士[8]吧!”

巨势博士并不是什么博士,他见多识广,令人惊奇不已。他和寒吉年龄相仿,尚未到而立之年,现为私人侦探。两三年前,曾发生了“不连续杀人事件”这一世间罕见的奇案,被他轻而易举地顺利破获,于是这个混混儿一举成名。

“因为那个小混混儿,似乎也会出乎意料地歪打正着,和他商量一下吧。”

于是,寒吉立即奔赴儿时朋友的侦探事务所。

巨势博士聆听着寒吉的讲述,不断发问,同时认真地查阅笔记。

听着听着,他越发兴致盎然。

“你记笔记的才能真是令人钦佩啊。早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或许能成为报社记者之王。但是,因为没抓住凶手,谨慎些也是为自己好。请尽可能利用我的智慧吧。我在你的笔记里添写一行结论吧,那就是凶手的名字。”

寒吉心中不悦。这个混混儿到底是什么来路,每次见他都令人火冒三丈。他逐渐回忆起两人过去种种的交锋史,意识到巨势真是混账东西!自己不该来。

“把笔记还我!我回去了。”

“求我添写结论的一行字后,你再回去也不迟。这可是你加薪的机会哦。这个笔记里有‘奖金’,仅凭你的能力是拿不到的。”巨势博士为了笔记不被夺走,他用手紧紧压着笔记说道,“先读读像北村透谷这样的作家的作品吧。如果你知道三人都是自杀作家,或许你就会更加关注到还有其他的自杀作家。近年来自杀的就有牧野信一[9]、田中英光[10]。但是,他手头却没有他们的书。大概是因为他没去书店,所以才没买到吧。既然三高知道北村乃至太宰,他应该也知道其他自杀作家的名字。这是因为在诱发某种原因前,他对一个自杀作家一无所知。他不了解文学的证据在于他说太宰的书好笑、奇怪。因此,他并不是按照文学性的路径而读到此书的,而是基于某种理由凑齐这些书才知道的。如此一来,他备齐这些书的意义就很明确了,那就是自杀。大概他本人也有自杀的想法,才想要读自杀作家的书吧。”

“不要不懂装懂!”

“不好意思。你凭借报社记者的直觉正中要害。你的‘箭’命中了,但不幸的是你却没能看见目标。就像高手的飞镖能够击倒黑暗中看不见的敌人一样,这是高超的本领。不过说来可笑,我似乎练就了辨别目标的技能。正如三高因某种理由而阅读自杀作家的书一样,他当然也有读《悲惨世界》的理由。如此说来,你的怀疑是正确的。三高哭喊着‘啊!真无情’的时候,他不是透露了这个秘密吗?”

“别胡说八道!他不就说了句‘啊!真无情’吗?”

“他说的是‘别放开我!啊!真无情’。”

巨势博士默默地笑了。

“那又怎么了?”

“你试着想想笔记里的内容。三高手忙脚乱,却说不要放开我。那个叫喊有些不合理吧。如果不希望别人放开自己,应该紧紧抱住对方才对啊。但是,手忙脚乱地想从别人的肩膀处挣脱,这是为什么呢?”

“我的听力和速记都很准确。”

“是鄙人的听力、鄙人的速记吧。绅士平时可不能失了谦恭啊。”

“把笔记还我!”

“你的笔记很准确。但是你对读音的解读不对。这里不是‘别放开’的意思,是‘不要说’某个秘密的意思。[11]‘啊!真无情。啊……’必须要这样解释。”

寒吉似乎被当头棒喝,满脸愕然,他不禁站了起来,却被笑眯眯的巨势博士制止。

“还早呢,冷静!冷静!三高原本在选举演讲的开头就暗喻自己是冉·阿让。你看笔记,没错吧。‘鄙人是此次参选的三高吉太郎,三高吉太郎。请仔——细看清这张脸。这就是三高吉太郎’,有这句话吧。也就是说,除了三高吉太郎的这张脸以外,还有另一张脸所代表的人在悲痛地呐喊。那个人,就是冉·阿让,即后来成为马德兰市长的冉·阿让,也就是说三高吉太郎以前可能是囚犯。如冉·阿让一般,或许是个越狱犯。如此说来,大概当时的同伙就是江村,那个相貌凶恶之人。”

“三高为何大叫呢?”

“让我来解释可不是报社记者应有的做法啊。但非要我说的话,我认为三高大概是自暴自弃了吧。他肯定一度想要自杀。然而,从他决意参选来看,就已经自暴自弃了吧。可能是他破罐子破摔,希望认识他的人都站出来。因为自那时起,他似乎开始喝起闷酒。或者是这样的。然后他开始将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攒下的财产大量用在选举上。三高心想与其被江村索要钱财而败光家产,不如索性在公众面前暴露自己,随意败光家产。走着瞧!或许这是三高源自这样的自暴自弃的心理所采取的行动吧。似乎是这种心理,你能理解吧?不过,当然他的真实想法一定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以前的身份,也不想败光家产。因此,在演讲中才会自暴自弃地说道‘请仔——细看清这张脸’,醉酒后又在哭喊着‘不要说!啊!真无情’。结果就是三高杀了江村,但他自己也有些自我厌恶了。喂,我说,你不想领奖金吗?”巨势博士笑着放下了笔记本,但他的表情却逐渐认真起来。寒吉为了回应那个表情,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笔记本,放入口袋里。

几天后,寒吉陪同三高吉太郎先生去自首。后来,寒吉发表了独家报道,还领了奖金。

巨势博士的推理几乎完美。三高先生和江村原是趁战后混乱,从北海道监狱逃出的徒刑犯[12]。

注释

[1]文库本,指日本一种廉价且便于携带的小开本图书。此处岩波指日本出版社岩波书店。岩波书店出版的文库本的总称为岩波文库。——编者注

[2]北村透谷(1868—1894),诗人、评论家,浪漫主义运动的先驱,自杀身亡。

[3]红线区域,在日本以卖淫为目的的特殊饮食店集中的地域,因在警方的地图上用红线标出而得名。1957年因《防止卖淫法》的实施而废除此名。

[4]弹珠机,日本一种具有赌博性质的游戏机,一台弹珠机由一个人操作。

[5]原文中此处直译应为《啊,真无情》,是当时日本人对《悲惨世界》的书名译名。

[6]冉·阿让(JeanValjean),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的男主角。

[7]北村透谷出生于1868年,为日本开始明治维新的年份,因此其被认为是日本近代作家代表人物。文中此处疑指其为日本近代自杀作家的鼻祖。——编者注

[8]巨势博士,作者坂口安吾创作的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侦探角色。在其推理小说《不连续杀人事件》《复员杀人事件》中皆有出场。——编者注

[9]牧野信一(1896—1936),日本作家,代表作有《爪》《心象风景》。——编者注

[10]田中英光(1913—1949),日本作家,代表作有《奥林匹斯之果》。——编者注

[11]日语中放开和说话的读音都是“hanasu”。因此在对方说“hanasu”时易在理解上出现混淆。

[12]徒刑犯,在日本旧刑法中,有将重罪犯人送到僻远地区或荒岛的监狱服劳役的刑法条例,而服此劳役的犯人被称为“徒刑犯”。